张夫人总算听明白他是在念对联,只是他读得虽然认真,却未免拗口,仿佛初识之无的顽童,叫人不免好笑而奇怪。出得厅来,见是两个老道站在厅前,念对联的,是个手持长竹竿的老道。
短竹竿老头眯眼打量了对联一遍,正容道:“那是‘离’字,你听贫道道来,‘纵是春秋易替好花常伴山中客,怎堪月日难依离泪总因天上人’,不过这个离字,点画甚多,又繁又难,天下识这字的人不多,你不认得,也不奇怪。”
长竹竿老头点头道:“道兄这样学问的,天下本来就不多,所谓什么高什么和,大家都认得,也不算稀奇了。”
短竹竿老头道:“曲高和寡。”又道:“道兄,其实学问之道,但凡耐心刻苦的,都能学上一些,至于深浅,则由天赋而定,但总不至于象现今的读书人一样笑话百出。世风日下了,世间也没几个人是真正肯认真读书的了,哪象贫道当年,何曾想过什么封妻荫子,衣锦还乡?”感慨一声。
张夫人迎上前去,尚未开口,长竹竿老头扫了她一眼,并不理会,只顾与那短竹竿老头说话,恭维几句,倒也真心,又道:“不过厅上挂这样的对联,以贫道看来,那是那个那个见。”
短竹竿老头道:“确实是罕见,但也并无不妥,谁规定厅上一定得挂增福送禄的句子,那是俗人之见,你看这对联,只怕还另有深意哩。”
顿了顿,看那长竹竿老头并没有继续往下问的意思,续道:“单说这春秋易替的春秋二字,明指节气,暗指其他,关于春秋的典故不少,比方说,‘春花秋月何时了’中就嵌了春秋二字,这是李白的句子,你自然是没听说过了,还有,‘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也嵌了春秋二字,这是苏东坡的长短句,自然是大手笔了,指的都是好景不常之意……”
长竹竿老头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眼睛到处瞄,短竹竿老头只得扫兴地闭嘴。
长竹竿老头道:“道兄说完了么?”
短竹竿老头道:“算了,跟你说高深的你也不懂,但贫道却看到这对联原有个极浅显的错误,道兄瞧到了没有?”
长竹竿老头仔细的看了一阵,道:“还请道兄见告。”
短竹竿老头拈须而笑,一面摇头,深有憾焉的道:“你看这横批,‘绵绵此恨何时已’,这个‘绵’字,难道你看不出毛病来?”
长竹竿老头道:“没有。”
短竹竿老头道:“绵绵此恨,自然是指仇恨根深蒂固,刻骨铭心,则这个‘帛’字旁边,该是个‘木’旁才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丫丫叉叉的字旁,难道仇恨会是纵横交错,丫丫叉叉的不成?”
长竹竿老头恍然大悟道:“道兄言之有理,可笑可笑,仇恨居然是丫丫叉叉的,可笑可笑,若非道兄,谁能看出这其中的毛病?”两人大摇其头的大笑开来。
张夫人听得哭笑不得,一面却是暗暗吃惊,以月香花的花毒,白老爷子尚且受不了,这两老头偏是于朗月深夜,立于花旁,谈笑风生,毫无中毒之象,功力之强,非同小可,当下更加小心着意,施礼道:“两位道长光临敝庄,不知有何贵干?”
长竹竿老头道:“这位女施主,我道兄的话,料来你也听到了,你这对联有个浅显的错误,不该光明正大地挂在此间……”
短竹竿老头道:“应为堂堂皇皇。”
长竹竿老头道:“不该堂堂皇皇挂在此间,快取文房四宝来,我道兄帮你纠正。”
短竹竿老头皱起眉头道:“贫道久不在学,已经荒废书法多时,又非好为人师之辈,岂能轻易替人写字?唉,也罢,贫道乐善好施,就算做件好事吧,女施主,取笔墨来。”
张夫人道:“难得道长一番好意,可惜敝庄素来不喜风雅,未备文房四宝,有负道长美意了。”
短竹竿老头甚是不悦,沉下脸色对长竹竿老头道:“贫道没说错吧,如今是不是世风日下,年轻人全无求学之心?你看这偌大一个山庄,竟然没有文房四宝,可不可怜,可不可笑?”
长竹竿老头道:“贫道瞧她措辞风雅,倒不象不学无术之辈。”
短竹竿老头道:“能说个把词语,算什么学问?女施主,贫道看你年轻尚轻,不免多说两句,听不听那也由你。一个人觉可以不睡,饭可以不吃,唯有学问是万万荒废不得的,岂不闻黄庭坚说过,‘三日不读书,便觉口臭’么?”
长竹竿老头道:“道兄,你上次好象说这话是苏东坡说的哩。”
短竹竿老头不快道:“必是道兄听错了,贫道读书无数,决无信口开河、张冠李戴的道理,你想,贫道一生虽无多大作为,但于学问一道,倒也苦苦耕读,想贫道少时,家道贫寒,父母先后去世……”
长竹竿老头道:“道兄常在寒冬腊月,着一单衣,每每冻得浑身发抖,兀自苦读不辍,夜夜枕书而眠。”短竹竿老头斜眼看着他,长竹竿老头道:“贫道但觉道兄这话甚是精妙,一直留心记着,莫非说错了么?”
短竹竿老头道:“错倒没错,只是次序有些颠倒。”
张夫人道:“两位道长好学不倦,令人钦佩,不知光临敝庄,有何贵干?”
长竹竿老头听她说出一句成语,这才答她的话道:“贫道与道兄是为白飞烟而来,不知他在不在?”
短竹竿老头接道:“此人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五官端正,二目有神,衣着华贵,武功高强,女施主可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张夫人道:“两位道长找他何事?”
短竹竿老头道:“也没什么事,有人让我们来杀他。你可见过他?”
张夫人道:“不曾。”
短竹竿老头道:“贫道早料定你不会知道,罢了,道兄,我们走吧,后山似乎别有洞天,登高临远,想来应别有滋味。”
两人当下便返身走向厅外,张夫人心里也松了口气,谁知两人到了花圃前时,长竹竿老头突然叫起来道:“道兄,你看,这花……”
短竹竿老头道:“贫道早看见了,这花似乎是前年我们在域外所见过的异种,当时未曾移植,后来遍寻不遇,哪知这山庄竟有这许多?”
长竹竿老头有些丧气道:“这庄既有许多,我们就算再找到也不稀奇了。”
短竹竿老头道:“这都无所谓,可有一件,这种异花是稀世名种,落在这样一个连文房四宝都没有的俗人手里,实是叫人痛心。不如我们把它们都采走,采不走的全都打杀了,免得让她们糟蹋了如此的佳花,方是两全其美。”
张夫人一听大惊,急道:“这如何使得?”
长竹竿老头却不理她,将长竹竿一甩,便朝花群扫去。张夫人不顾一切的向他扑去,短竹竿老头在旁将短竹竿朝她只一点,把她点倒在地。众丫环闻讯,纷纷跑来护花,都被短竹竿老头一一点倒。那长竹竿老头功力极高,刹那间,从前院打到后院,三十多亩月香花顷刻被他打个精光,只留下两株,每人挖去一株扬长而去。
庄内的惊咤声使庄外本来一直处于不安之中的两军人马更加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无不驻足倾听,等到两老头持花扬长而去,慕容子良再无顾忌,一声令下,十七堂在呐喊声中开始向烟水寨人发起了围攻。
双方人力悬殊,谁胜谁负已是不言而喻。白不改遇险更增壮斗志,大声道:“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大家跟他们拼了。”烟水寨人也是发起呐喊,聚到一起,与十七堂人展开了肉搏。但十七堂人仗着人多势众,不消片刻,便将他们分割开来。
白不改自然是十七堂围攻的重点,围上来的人甚多,白不改自然不怕他们,发起神威,连杀数敌,正在意气风发时,忽觉背后有些古怪,急忙施展“流云步”斜滑数步,这才发现是雷雨在后面偷袭。他怒喝一声,尚未出手,忽然旁边又有一人一脚踢来,力道大,招数毒,却是雷雪,白不改只得又滑出两步,未曾站定,颈前银光一闪,一把剑(也可能是刀)向他咽喉点来。这一刀或者剑把白不改的退路封得严严实实,志在必得。白不改三面受敌,兀自不慌不忙,纵身而起,在空中连转几个旋子,身姿曼妙无比,引得好些十七堂人眼睛看直,喝采不已,连慕容子良也暗暗赞叹。
白不改落到地上才知持刀杀他的也是雷氏兄弟中的雷晴,冷笑连声以示嘲弄,但雷氏兄弟早就习惯了被人嘲弄,丝毫不受刺激,只是这次几近万无一失的袭击未能凑效,也使他们暗自惭愧。他们兄弟五人,仗着世家子弟的身份,很是瞧不起别人,自我感觉都不错,点评起高手的武功套路个个头头是道,而且在他们的点评中,没一个高手不是毛病百出,至少都比他们逊色不少。他们自认为五人的不足之处也不过是速度慢了一线,反应迟了一线,缺少一点临战经验,其他地方一点不比高手差甚至还要超出一截。带了这种心态,要他们刻苦练习那是不可能的了。他们只等着在恰当的时刻当众露出真面目,来个一鸣惊人,让十七堂为之震动,都说:“原来他们兄弟天赋过人,平时不必用功,武功便是世所罕见。其他的人,就算再苦练,又怎会是他们的对手?”这才风光。可惜这个设想先是给慕容子良的一刀割裂,再就是被白不改的几下美妙闪避弄碎。此刻便是老羞成怒,一齐又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