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过后,班超与胡焰、班秉换上一身胡服,从虞公殿顶悄然翻到室外,从房顶溜出馆舍,来到大街上。于阗城的夜晚弥漫着肮脏、破败的味道,街道上车马、行人骆驿不绝,尘土阵阵,街边的墙角下便躺着露宿街头的逃荒者。
三人如商贾一般,随着人流,逛起萧条的夜市。忽见一团人围着在巷子拐角处,人丛间传来打斗、嘈杂之声。他们本想绕过去,可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便鬼使神差地挤了进去。
原来,街边围墙底下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老人佝偻着脑袋,如一堆乱草一般,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包袱。两个衣衫褴褛的恶徒手持两根木棍欲抢夺,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手持一柄短刀与两个恶徒纠缠,就是不令其得手。而围观鼓噪的人有数十个,却无一人伸手相助。
班超一呶嘴,班秉反射性地一勾腿,二个恶徒摔了个狗吃屎。翻身起来,便大骂着扑上来要动手,班秉不得已只得一人一掌,将二人击昏!
就在此时,男孩趴在老人身上,“哇”地一声凄厉地号啕大哭开了,一边哭还一边念叨,“二祖父,汝死得好怨哪……呜呜呜……丢下吾一人,这让吾上哪去找阿兄……”
孩子撕心裂肺地哭着,哭得令围观的人心酸。就在此时,巡夜的一队国兵来了,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国兵们将班超三人紧紧地围了起来。什长举着刀对班秉吼道,“站着别动,全部抓起来!”
“嘘——”班秉不耻地将过程说了一遍,又将两个仍昏迷着的恶徒踢到什长面前。什长令国兵将两个恶徒捆了起来,对班超等三个身穿干净胡服的男子毕恭毕敬。国兵们又将老人用其身下的破毡子包裹起,欲拉到城外埋掉,可男孩凄厉地哭着,瘦小的身子死死扑在老人身上就是不松手。什长挥鞭“啪啪啪”十几鞭,可这个孩子愣是不放开。
胡焰上前,强行将男孩抱了起来,孩子挣扎着,怀中的包袱陡然松开,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班超躬身捡起,街道边人家门楣上灯笼光虽然黯淡,班超还是看清了,原来这竟然是三个胡饼。班超瞬间明白了,老人就为了保护这三块能保孙儿性命的胡饼,便丢了性命!
国兵们已经将老人尸体搬上车,车上的草席上,已有四五具尸体!
男孩十分狂野,他凄厉嘶哑地哭泣着,胡焰死死地抱着他。情急之时,孩子竟然一口咬住胡焰胳膊,但胡焰不为所动。什长举起鞭子欲教训,被胡焰怒视一眼,愣了一下还是放下鞭子。胡焰只对他轻声道,“给老人置棺单葬,做好记号,事后可至韩苑领赏。吾是韩苑胡太公,他日吾要给老人烧钱!”
什长再一次愣了一下,竟然躬身向胡焰施礼,然后带着国兵们怏怏退去。尸体被国兵们拉走了,男孩也不哭了,他呆了傻了一般痴痴地望着国兵们远去的方向。班秉从怀里拿出一串五铢钱,悄然塞到孩子怀中,并叮嘱道,“去罢孩子,不能让人知道有钱,拿着买饼吃!”
三人咬牙离开孩子,走了老远,班超回头,仍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街道墙边。他是从苦日子过过来的,虽然于心不忍,可此时此刻,他实在对这一国饿民爱莫能助啊!
来到于阗城东侧一座高大的寺院,三人悄悄掩了进去。
“司马,这是于阗国、莎车国等西南各国僧人会首领、摩释迪法师的寺院。”胡焰悄声解释道。于阗国是胡焰的主场,是他们在西域最主要的存身之地。他在这里有庞大的产业,在城内也有他们的商号。
这个寺院很安静,前面的佛寺内正在做晚课,诵经声此起彼伏。班秉便留在门后,班超、胡焰二人进入寺院后院。后院更加安静,这是住持法师的院落,二人刚进入后院,门后一人便躬身施礼,显然他认出了班超,未加阻拦,嘴里还轻声道,“恭迎大使,法师正在房中静待二位大人!”
远处的寺院诵经堂内传出钟声、唱经声,天阴沉沉的,暗淡无光,看不清人的面容。班超听得此人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何人。
此人未关院门,便带着二人来到正屋,并赶紧关上门。继而转身便跪下行礼,“太华山士卒吸顸,恭迎司马莅临!”
“吸顸?吾说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原来是汝!”班超扶起吸顸,却见他已泪流满面,哭得很伤心,“男子汉,发生了什么事儿?”
班超让他哭得愣了,吸顸却含泪道,“司马,吾太没用。小**蒲柳遵权大人令,率四十余人准备助汉使团击破匈奴使团。法师至且未迎接司马期间,没料到蒲柳行事不密,事情暴露,受到匈奴使团围剿,手下百四十余人尽被击杀……”
班超厉声喝问道,“蒲柳如何了?!”
吸顸吓得顿时跪在地上,嘴里抽泣着道,“蒲柳因臂上负伤被俘,匈奴使团百般**后,正欲杀之时,幸好大都尉休莫广鵛赶到北城,救下蒲柳……”
班超不解,“休莫广鵛?彼为何要救蒲柳?”
吸顸道,“于阗国内,多数贵族不敢得罪匈奴,但也有一些贵族深知,大汉从来后发制人,于阗国更不能得罪大汉!”
班超抱臂,一时气得浑身直哆嗦。他想起那个在太华山训练时的蒲柳,娇小玲珑,身手却十分了得,到了收营之时,她竟然能与勇将刘奕仁大战五十合。那么可爱的一个胡人小女孩,智勇过人、谨慎细致,她怎么可能身在敌后却“行事不密”?
这个畏畏葸葸的胡人男子,甫一见面,便已经将失败的责任全部推在自己的女人身上。蒲柳怎么会嫁给眼前这个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委琐的男人?三年练兵期间,吸顸一无是处,永远是一付战战兢兢的样儿。此时,班超已经有强烈预感,眼前这个吸顸定有问题。
“蒲柳现关在何处?”胡焰不露声色地问道,“事发之时,汝在何处?”
“禀报将军,蒲柳现被关在大将军呈侯府上……贵族尉迟惜乃权大人麾下,惜府便是吾与蒲柳藏身之所。匈奴人围攻惜府时,吾当时在西城内为寺院送柴,故逃得一死……”
室内灯架上点着三只兽膏灯,明亮的光线下,室中只有一个秃顶的老法师,此人正是摩释迪。此时,他正静立于侧,静静地听班超三人说话。只到此时,班超才躬身施礼道,“打扰佛门清静之地,摩释迪法师,别来无恙?”
摩释迪再度抱拳见礼,班超还礼,并对吸顸道,“吸顸去看着院门,法师曾在三辅茂陵浮屠为主持法师,吾与法师有要事相叙!”
等吸顸推门出去后,法师才焦虑地禀报道,“大使,权大人已在温宿城起事并下温宿城,呼衍獗正在调兵遣将准备兵进温宿,暂时无力南下。然而西城仍险象环生,晚上宴饮广德未附大汉,东有张望,西有石亀,大使需谨防有变哪!”
班超在客案后坐定,“北道温宿有变,石亀后路不稳,定然不敢放手东来。鹫巢三百骑被灭,吾料张望反贼畏吾军威,必已悄然向北逃遁。权鱼乱温宿,寒菸固昆仑,一北一南,功不可没。目前西城局势于我有利,如广德一味拖延,吾则伺机击杀北胡使团,令其不得两面取巧!”
法师点点头,“大使所言正是,吾深以为然。大使拿下鹫巢,匈奴使团已成瓮中之鳖。以大使手段,不难拿下于阗,难在守住于阗。权大人让吾转告大使,于阗国王广德受到法师嘟哮郅盅惑,嘟哮郅法师心向匈奴。欲取于阗,必杀嘟哮郅!欲固于阗,必战石亀!”
“权鱼之谋,是其时也!”现在对西城和整个于阗国形势,甚至整个西域南道葱岭以下各国形势,班超的汉使团都指望权鱼的人提供。法师言毕,胡焰道,“吸顸或已叛敌,大师或已暴露,当万分谨慎哪!”
“吾至且末归来时,还是晚了一步,蒲柳果然已被囚数日。”摩释迪法师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嘴里淡然道,“吾只与蒲柳单线联络,吸顸并不知吾底细。哼,杀吸顸,匈奴人和国王广德便知西城内仍有蒲柳麾下人。姑且留着罢,先办正事,待他日扑杀匈奴使团之后,再剐杀吸顸祭奠亡卒不迟!”
胡焰又道,“汉使团下于阗国兵,石亀必将莎车兵经皮山州进逼于阗国西城,只是不知今日之莎车国兵战力如何?”
法师道,“小僧未经过战阵,不谙军事,不敢猜测妄言。然权鱼大人心机缜密,吾估计今夜必有专人自莎车来禀报莎车事,大使可于夜间静侯之!”班超点点头,他现在已经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权鱼的敌后斥侯身上。
时间紧迫,法师又道,“嘟哮郅法师晚宴后即进入木都(注:此地名,非南呼衍部名将木都)军营,到匈奴人帐内约一个时辰后,又匆匆进入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