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晋齐交兵——鞌之战中的勇敢与礼义
周定王十八年,即晋景公十一年、齐顷公十年(公元前589年),齐顷公伐鲁败卫,鲁、卫向晋求援,晋国于是派出八百乘战车,郤克将中军,士燮佐上军,栾书将下军,韩厥为司马,以救援鲁、卫。臧宣叔迎接晋军,并为他们引路,季文子也率师前来会合,于是军队一路开进,到达卫地。这时候掌管军法的司马韩厥准备斩杀一个人,元帅郤克听说后,立马驱车赶过去,准备救那个人,可是赶到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被处斩了。郤克认为大敌当前,应当加强团结,既然救不了那人,便让人赶快把首级在军中示众,他的御者不解其意,问道:“您不是要救他么,怎么反而拿他的首级示众了?”郤献子这样回答他:“难道敢不分担一些非议么?”其着眼于团结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晋人率领的联军在齐地莘追上齐军,六月十六壬申日,军队到达靡笄山下,与齐军对峙。联军这边,由晋、鲁、卫、曹四国军队组成,狄人也来助战,主要将领除了晋国以郤克为元帅的三帅,还有鲁国的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叔孙宣伯)、公孙婴齐(子叔声伯),卫国的孙良夫,曹国的公子首,齐军这边,则由齐顷公亲自率领。齐顷公见对方来势汹汹,自己也不甘示弱,主动派人到晋军中请战,说道:“您率领着贵国国君的军队,屈尊光临敝邑,敝邑的兵力虽不雄厚,也请求明天早上相见!”郤克回复道:“鲁、卫两国是晋国的兄弟,他们来告诉我们说:‘大国不分昼夜地在敝邑的土地上发泄怨气。’寡君于心不忍,派臣下们前来向大国请求,同时不让我们的军队在国君的土地上停留太久。我们能进不能退,不必辱劳国君下达命令!”齐顷公于是让人回复道:“大夫的允许,正是寡人的心愿;如果不允许,咱们也要兵戎相见!”齐国上卿高固(国、高两大卿族中高氏的当家人)决定鼓舞齐军的士气,于是亲自“表演”了一次精彩的挑战,这位齐国的大贵族独自一人驱车冲入晋军中,举起一块大石头砸向一个晋人,然后跳上对方的战车,将那个人抓住并驾着他的战车离开。高固将桑树根系在战车上,以显示与众不同,然后驾着这缴获的战车,车上载着敌俘,骄傲地在齐营中巡行,向战士们高喊道:“想要勇气的,来买我还没用完的勇气!(欲勇者,贾余馀勇!)”成语“余勇可贾”就是这么来的,高固的这种挑战真是充满了春秋时代贵族特有的浪漫气息和高贵的品格,可谓那个时代的“骑士精神”。
第二天,即六月十七癸酉日的清晨,双方在鞌(即“鞍”)地摆开阵势,晋军这边,解张为郤克驾驭战车,郑丘缓担任车右,齐军这边,邴夏为齐顷公驾驭战车,逢丑父担任车右。齐顷公雄心勃勃,完全不把晋军放在眼里,他在战车上狂傲地放话道:“我姑且消灭了他们再吃早饭!(成语‘灭此朝食’的出处。)”为了速战速决,不给马披上甲便驱车冲向晋军。战斗打得很激烈,晋军元帅郤克被箭射伤,鲜血一直流到鞋上,但他强忍着伤痛,仍坚持击鼓指挥进攻,所以军中鼓声不绝。因为伤势过重,郤克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他面色苍白地说道:“我伤得很重,喘不过气了!”驾车的解张听完说道:“从一开始交战,就有箭从我的手射入,一直贯穿到手肘,我把箭折断,然后继续驾车,左边的车轮都被血染成黑红色了,我哪里敢说自己伤得很重?您还是忍着点吧!”车右郑丘缓也说道:“从一开始交战,如果遇到难走的路,我一定下去推车,您哪里知道这些?不过您确实伤得很重了!”解张接着说道:“军队的耳目,在于我们的旗和鼓,前进和后退都要听从旗鼓的指挥。这辆战车有一人镇守,就可以取得成功,怎么能因为受了重伤就败坏国君的大事呢?身穿盔甲、手拿兵器,本来就抱定必死的决心,何况伤重还没到死的地步,您还是努力坚持吧!”见元帅郤克实在无法再击鼓,御者解张便把马缰绳并执在左手,右手拿过鼓槌,代替元帅击鼓,战马一路狂奔停不下来,晋军于是也跟着冲上去,把齐军打得大败。
晋军把齐军打败后,又接着追击,绕着华不注山跑了三圈。韩厥驾车追赶齐侯,这位晋军司马昨天晚上梦见父亲子舆对自己说:“明早作战要避免站在车左、车右的位置。”因此他虽为将领,却不居车左之位,而选择了在中间代替御者驾车。齐顷公的御者邴夏回头看到韩厥气度不凡,不像个驾车人,于是对顷公提议道:“射那个驾车的,他是个君子。”齐顷公斥责道:“说他是君子还要射他,这不合于礼!”于是顷公拈弓搭箭,射中了韩厥的车左,车左坠于车下,接着又发一箭,射中了韩厥的车右,车右倒在车中。晋大夫綦毋张的战车损坏了,于是追上韩厥求助道:“请允许我搭乘您的战车!”韩厥让綦毋张上来,但无论这位战友想站在左边还是右边,韩厥都用手肘推他,想让他站在自己的身后,以避开车左、车右这两个“凶位”。韩厥为了车上好站人,俯下身去安放好车右的尸体,綦毋张也俯下身去帮忙,就在这个时候,逢丑父与齐顷公趁两人不注意交换了位置,因此当韩厥重新驱车追赶齐顷公的时候,他不知道前面中间站着的已经不是齐国国君了。将要到达华不注山下的华泉的时候,齐顷公战车的骖马突然被树木绊住,因此车子停了下来。车右逢丑父(现在处于中间位置)之前曾在一辆栈车(用竹木条编成车厢的车子)里睡觉,有一条蛇爬到他身边,逢丑父用上臂击打蛇,上臂受了伤,丑父为了能当车右而隐瞒了伤情,因此当现在需要车右来履行职责的时候,这位大力士却因为受伤而使不上力,无法推车,最终被韩厥的战车追上。
韩厥按照俘虏国君的礼节,手执着系马的绳子来到齐顷公马前,行再拜稽首礼,捧着酒杯并加上一块玉璧献上,十分有礼貌地说道:“寡君派臣下们前来为鲁、卫两国求情,吩咐说:‘不要让军队深入国君的土地。’下臣不幸,正好碰上了国君战车的行列,没有地方可以逃避躲藏,而且害怕一旦奔走逃避,会为两国国君带来耻辱。下臣不配当一名战士,谨向国君报告我的无能,但由于人手缺乏,只好暂时代理这个职位。”韩厥不认识齐顷公,因此把战车中间的逢丑父当成了国君,行礼和说话都对着他。逢丑父于是谎称口渴,让车右位置上的齐顷公去华泉为他取水来饮,韩厥出于对敌方国君的尊重,允许了,于是齐顷公慌忙下车,跑去“取水”。齐侯脱身后,碰到了郑周父驾驭的佐车(国君副车),于是乘上他的车子,宛茷为车右,护送着顷公逃走。韩厥见“车右”去取水许久都没有回来,也不再等下去了,毕竟礼节已经尽到,该做的事还是得做,于是把俘虏的“国君”逢丑父带去献给元帅。郤克见过齐顷公,知道这个逢丑父根本不是齐侯,大怒,打算将这个冒充国君欺骗晋人的人杀掉,逢丑父高呼道:“在此之前还没有代替自己国君承受祸难的人,现在有一个在这里,难道还要被杀死吗?”郤克听完叹道:“这个人不畏惧以死来免除他国君的祸患,我杀了他不吉利,不如放了他,以此来勉励那些事奉国君的人。”于是将逢丑父赦免了。
齐顷公也是个血性汉子,逢丑父救了他,他也不能抛下这位忠臣不管,为了寻回逢丑父,他率领着军队三次攻入晋军,又三次从晋军中杀出来,每次杀出,倾公都整顿队伍激励那些想溃退的士兵;他冲入狄人的部队,狄人不但没有伤害这位勇敢的国君,还纷纷抽出戈、盾保护他;他冲入卫国的军队,卫人也不对他加以伤害。齐顷公尽管表现勇猛,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齐军战败的现实,于是率军撤退,从徐关进入,返回国都。齐顷公见到守城的人,对他们说:“你们努力吧!齐军战败了!”以此勉励他们好好守城。齐顷公行进的途中,有一位女子在路上等待,挡住了他的去路,倾公的士兵叫她让开,女子问道:“国君平安了吗?”回答道:“平安了。”女子又问:“锐司徒(主管兵器之官)平安了吗?”回答道:“也平安了。”女子听完说道:“如果国君和我父亲都平安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便跑开了。齐顷公很赞赏这个女子,认为她有礼,不久经过询问,才知道是辟司徒(主管壁垒之官)的妻子,于是把石窌这个地方赐给她作为封地。
晋军仍对齐军紧追不舍,从丘舆进入,攻打马陉。齐顷公见敌军逼近临淄,很害怕,于是派宾媚人出使敌营,以纪甗、玉磬和土地贿赂对方,请求讲和,并对宾媚人吩咐道:“如果他们不同意,就听凭他们怎么做吧!”这个宾媚人就是齐国上卿国佐,国、高两大卿族中国氏的当家人,他于是送上礼物求和,但是曾被齐人羞辱的跛子元帅郤克提出必须满足两项条件才同意讲和,一是要让萧同叔子作为人质,二是齐国境内的田垄要全部改成东西走向(方便晋军出入),否则免谈!战胜方提出讲和条件是理所当然的,但这两项条件又是齐人所不能接受的,面对晋方的无理要求,身为外交使者的国佐很有礼貌地回答道:“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寡君的母亲,如果从对等的地位来说,那么也是晋君的母亲。您在诸侯中发布重大命令,却说:‘一定要拿他的母亲当人质来作为凭信。’那还要如何对待王命呢?而且这样做,就是以不孝来号令诸侯。《诗》上说:‘孝子的孝心没有穷尽,永远会把它分给与他同类的人。(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如果以不孝号令诸侯,恐怕就不是用孝德来赐给同类的行为了吧?先王划分疆界理治天下的土地,按照土地的情况来播种适宜生长的作物,以获取应得的利益。所以《诗》上说:‘我划田界我分沟垄,南北、东西开辟田亩。(我疆我理,南东其亩。)’现在您划分疆界理治诸侯的土地,却只说什么:‘把田垄都改成东西走向。’只考虑到您战车进出的方便,却不顾及土地的情况是否适宜,这恐怕有违先王的命令吧?违背先王的命令就是不义,还凭什么当盟主?晋国实在是有缺点了!禹、汤、文、武四王能建立王业,是因为他们能树立德行而满足诸侯的共同愿望。昆吾、大彭、豕韦、齐桓、晋文五伯能成就霸业,是因为他们能勤劳而安抚诸侯,使大家服从王的命令。现在您要求会合诸侯,只是为了满足无穷无尽的欲望。《诗》上说:‘施政温和宽厚,各种福禄都将聚集。(敷政优优,百禄是遒。)’您不能宽大,而丢弃了各种福禄,这对诸侯并没有什么害处,只是损害了你们自身。如果您不肯答应我们的求和,寡君命令我出使时就有话告诉你们,说:‘您率领国君的军队屈尊光临敝邑,敝邑以不雄厚的兵力,来迎接慰问您的随从。由于畏惧国君的威严,我军战败了。您若施惠为齐国求福,不灭绝我们的社稷,使两国继续旧日的友好,那么先君的破旧器物和土地我们是不敢吝惜的。如果您不允许,我们就请求收集残余的军队,背靠着城墙再作最后一战(成语“背城借一”出处)!敝邑完好的时候,尚且服从,更何况遭遇不幸,岂敢不听从贵国的命令呢?’”鲁、卫两国的代表向郤克劝谏道:“齐人怨恨我们了!战争中死去和逃亡的,都是他们亲近的人,您如果不允许讲和,必然更加仇恨我们。那么您还有什么可求取的?您得到他们国家的宝物,我们得到他们归还的土地,祸难得到了缓解,好处也很多了。齐、晋都是上天所授的,难道一定只有晋国永久胜利吗?”郤克于是听从鲁、卫的劝谏,答应了齐人的求和,向齐人回复道:“臣下们率领着战车,是来为鲁、卫两国求情的,如果有话可以向寡君复命,就是国君的恩惠了,岂敢不听从吩咐呢?”鲁大夫禽郑于是自军中前往迎接鲁成公来参加盟会。这年七月二十三己酉日,晋军与齐国代表国佐在袁娄(又作“爰娄”)这个地方缔结和平协议,让齐人归还侵占的鲁、卫两国的土地。鲁成公与晋军在上鄍会面,为表达谢意,赐郤克、士燮、栾书三帅先路和三命之服,又赐司马、司空、舆帅、候正、亚旅这些大夫一命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