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么想……苏夜,别这么想……”
白若一不知该怎么劝慰苏夜,只不住地摇着头,捧着苏夜满是血污的脸颊,怔怔地看着他。
可苏夜睁着的眼眸里是空洞的,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深的恐惧中,黑眸极深,泛着淡淡的暗红色。
最终,苏夜垂下眼眸,不去看白若一,挣脱了白若一的双手。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他将无色神剑收回灵脉中,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禁制,妖魔源源不断,心甘情愿地扑入禁制中,再也没有伤人的心思。
待到最后一只魔兽钻入禁制,苏夜抿了抿唇,还是走向禁制。
没有华胥幻境堵在裂缝,他轻轻松松就将裂缝修补上了,最后结印加固了封印,转身又看了一眼白若一和他身后的仙门弟子。
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白若一站在原地没有动,可是攥成拳的指甲早就嵌入掌心,他不停地眨着眼睛,想追上去,可是想到刚刚苏夜的眼神,他止住了脚步。
身后是仙门弟子脱险后愉悦的欢呼声,极其刺耳。
“脱骨香,是谁给你的?”
白若一声音不大,也没有去看云寄,但云寄知道他在问自己。
那个失去双腿的受伤弟子,是他的师弟,他晕倒前告诉云寄,云老祖交代的任务,此行原来并不是为了探测华山畿禁制的受损程度,而是要将那个香囊投入禁制中。
脱骨香是上古魔兽——犼的骨灰碾磨成的,对所有妖魔都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可令妖魔疯狂驱逐。
云老祖一开始做的打算就是在华山畿的禁制打开一个有致命吸引力的缺口,最好让所有妖魔都从这个缺口回到禁制中,从而减缓妖魔对九州的威胁。
云老祖并没有在意这些前来的弟子灵力低微,很有可能保不住自己的命。
他们不过是除魔卫道的先驱,或者说是垫脚石。
云寄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可他并不觉得痛苦,甚至若是以身殉道了,他会觉得荣耀。
云寄道:“很重要吗?现在华山畿的禁制裂缝补上了,就连妖魔全都赶进了禁制里,危机解除了,苍生也得以庇佑,不管那香囊是怎么回事,至少结局是好的。”
结局是好的?
他们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认为结局是好的。
谁又在乎过无辜枉死的人?
白若一垂下眼睫,不再说话,就算云寄不说,他也知道脱骨香是谁给的。
若说那脱骨香毁了霓茶最后的一线生机,那将霓茶的魂魄打散的自己又该算什么呢?
白若一觉得极其疲乏,他从未这么觉得拯救苍生是那么累的一件事,原来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对与错,是与非,只不过是站的角度不同罢了。
他站在修仙界的角度上,站在天下苍生的角度上,便觉得为他们好是对的,可若是站在其他角度上,他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们回去吧,不要说见过我们。”
只留下一句话,白若一便纵身跃下悬崖,飘荡着白纱的帷帽飘荡在空中,最终落在悬崖边,长发泼墨,直垂脚踝的白衣仙君离开了此处。
冰绦有牵引,更何况他们之间还结了相思契,可白若一在悬崖下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苏夜。
是苏夜刻意屏蔽了联系,但按理说白若一为主契,苏夜为仆契,就算苏夜屏蔽了牵连,他也是能找到的。
可他身体出了问题……
找了很久,白若一终于坚持不住了,他扶着一颗树,捂着心脏,那里悸动着,抽搐着。
心脏是灵脉之源,也是灵脉最终积聚之处,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灵脉的枯萎已经影响到了心脏。
双颊渐渐泛上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也惨白地瘆人。
算算时间,距离他第一次服用神农草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其实昨日已经是最后一日了,今天都已经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了。
苏夜在阻拦魔兽的时候,他就已经灵脉不支了,浑身那桎梏他的锁链很强悍,他一个灵脉有损的人,根本冲破不开。
可他没有告诉苏夜,他知道苏夜心里在难过,他不想用这种体弱的姿态博取他的同情,好让他的小徒弟压抑自己的情绪。
神农草一直被苏夜收着,并不在白若一身边,他只能咬牙熬着,一声不吭地扛着。
他不知他的小徒弟究竟心里会有多难过,要躲着他,不见他。
他只能像个灵力尽失的凡人一样一点点寻觅着,甚至还不如凡人的健康体魄。
·
苏夜没有想到,自己竟还能故地重游。
华山之巅下,是曾经坍塌的神女冢的废墟,神女冢坍塌后,却并没有将最下层的洞穴掩埋,他七转八绕,甚至还找到了霓茶与商陆的合葬棺椁。
里面一具是商陆的尸身,而霓茶自从被邪修炼化肉身后,只剩下衣冠。
深深的愧疚感,让他面对这具棺椁说不出话来。
原本他还想过找出杀害霓茶的那个邪修,替霓茶报仇,可是那邪修只是毁了霓茶的肉身,而他的师尊却驱散了霓茶的魂魄,最后让她魂飞破散的却是十几个什么都不懂的仙门小弟子。
苏夜忽然苦笑起来,他难不成还要杀自己师尊,替霓茶报仇?
自然不可能的,他同情霓茶,可怜她的那些经历同自己的相似,但他绝对不可能为了任何人伤害白若一。
就算白若一要他的命,就算再次亲手将锋利的剑刃扎入他的心脏,他也只会笑着对师尊说:“师尊,再扎深一些,我怕我死不掉,死慢了,心就会痛很久。”
苏夜忽然就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分明并不气恼白若一,却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有毛病。
倚着棺椁斜靠着,想了很久,苏夜忽然明白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了。
他是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气恼,他是在恼怒他自己啊!
他生怕有一天,这种无能为力会降临在白若一身上,他怕自己会救不了白若一,他怕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护不住想要守护的人。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些自己前世的事情。
他以前登临人极,站在昆仑之巅上俯瞰众生,掌握着对整个世界生杀予夺的大权,并不是为了享受权力带来的快乐,而是为了守护什么……
只有拥有足够强悍的能力,才能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至于想要守护的是……
自始至终都是白若一,无论前世今生都是白若一。
可白若一早已经是那么强大的存在了,又有谁能威胁到他的安危呢?
想得头疼,这还是苏夜这辈子第一次愿意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可他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否则霓茶的悲剧会第二次再临。
但他知道,这一次,他竟开始对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修为强悍的能力……产生了渴望。
手腕上的冰绦忽然闪烁了几下。
这证明白若一就在附近,甚至只隔着一道岩石墙壁。
但苏夜屏蔽了白若一那边的感应,他知道白若一在附近,可白若一不知道苏夜离他如此近。
到底是个二十来岁的半大青年,苏夜感到窘迫的事情是——他现在出去站在白若一面前要怎么说?
说自己不生气了?他原谅师尊的见死不救了?
好像有些没骨气,这才多久,就消气了?显得他跟小孩似的,甚至不用蜜糖哄,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太没面子了!
假装不小心偶遇?
咳,我不是故意出来找你的,我只是恰好路过……
太刻意了,而且看起来很傻……
苏夜实在想不出什么招,开始懊悔自己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反正最后带着尴尬收尾的人都是自己。
还没想好招,手腕上冰绦的感应忽然越来越弱,然后就这么……消失了。
苏夜脸色大变!
“什么啊……我就在山洞里啊,进来找找就能看见了!怎么……怎么就走了呢?”
“该不是……该不是觉得这孽徒,不要也罢?”
忽然又想到涿光还有个乖乖等着,想成为白若一徒弟的石羽涅,还有一个虎视眈眈,觊觎白若一的云频,苏夜便觉得如临大敌。
“该不会是觉得我废了,教不好了,重新收个徒弟吧?”
不过一会儿,苏夜已经脑补了好几场大戏,刚刚的悲愤早就抛诸千里之外,面色忽然僵硬起来。
早些年他放过纸鸢,深知纸鸢一旦被风吹得越高越远,就很难收回线了,这个时候再想牢牢攥住线,已经来不及了,风会挣断束缚纸鸢的线,纸鸢便会消失在视野中,再也不会回来。
苏夜觉得,他现在就是那个将纸鸢放得很高很高的小孩,线快收不回来了,再这么下去,他的纸鸢就快没了!
他等不下去了,急急忙忙冲出山洞,嘴边焦急地喊着:“师尊……师尊……”生怕白若一真的走远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一出山洞,一道眩目的白便很扎眼。
白衣的谪仙就像是刚刚被贬下凡间,落在一片茂密的树木旁,他面色惨白,不省人事地昏迷着。
苏夜慌了,他冲过去将人揽在怀里。
只需探入一丝灵力便明白了,白若一的灵脉在枯萎!
距离第一次服下神农草已过去三个月了,苏夜简直气糊涂了,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匆忙掏出丹药,要塞进白若一的嘴里。
可是昏迷中的人根本没有吞咽的意识,丹药卡在嘴里,也化不开,咽不下。
苏夜只能俯身,吻下,舌尖抵着丹药,将那药丸挤入白若一的喉咙里,分开后,依旧能感觉到舌根的苦涩。
“拯救……苍生……为了……天下人,必要时……放弃一切,包括……他,也包括……你自己的命。”
那声音像是在空谷回荡,断断续续听不清。
但苏夜知道,那是从白若一灵魂深处传来的,他与白若一唇舌相接,又借着相思契才能勉强听到,苏夜呼吸一滞,他准备听更多,那声音就像是察觉到了苏夜,忽然中断了。
那声音一消失,白若一便呻·吟一声,悠悠转醒。
他一醒来,还未从看见小徒弟的欣喜中走出,却又瞧见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泛滥着波涛,汹涌至极,几乎想要吞没一切。
“刚刚对师尊说话的那个东西,想让师尊做什么?”他嗓音喑哑,带着寒意。
他猜测,白若一被什么控制了。